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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周】戏梦间(一发完结)

*抗战年代,涉及到史实和戏曲知识的部分有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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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泽楷是那天从学堂回来的时候,听家里的保姆说隔壁院住进了个戏班,从杭州来的,叶秋就在里面。那院子的主人本是一家三口,后来儿子参军上了战场,老夫妻合计之下便变卖了这院落,到乡下避祸端。

    周家是书香门第,周泽楷的父亲秉承门户传统,平日对他管教甚严,看戏自然是不许。对于街里坊间的种种戏班传闻,周泽楷只是平时从同学嘴里偶尔听说一二,听了“叶秋”这名字,只模糊记得是个名角儿,然而他唱什么、唱得如何好法,却是一概不知。

    他的房间在大宅边沿,和隔壁只隔了一道院墙。晚饭前温书时,周泽楷听见戏班出门时的动静,便每每不由自主地停了笔,到窗边侧耳细听。隔着茂密的梧桐树叶,可以俯瞰见一片色彩鲜活的影,热闹地涌出弄堂去。

    毕竟是少年,对于一个未知的、光影缤纷的世界,心中难免有朦胧的跃动和好奇。

    他和叶秋见面,细想来全是巧合。

    战争既然已经开始,即使是上海这样繁华的地方,也难免受影响,为保证前线的物资,煤电的供应变得十分有限。傍晚弄堂里又断了电,恰好赶上保姆外出去取母亲定做的旗袍,整栋宅子一片漆黑,反正书是没法读了,母亲便持着半支残烛塞给周泽楷一块银元,遣他去弄堂口的小店买蜡烛。

    小店的老板也算是周泽楷的熟人,年过花甲、膝下无子,对弄堂里的小辈甚是亲切爱护,周泽楷小时放课后偶尔帮家里打酱油、买针线,总能平白得来些小玩意。这次也不例外,老板取了两捆蜡烛,又额外塞给他一把亮晶晶的糖块。

    周泽楷小时嗜甜,如今年岁渐长,对这种小孩子喜爱的零嘴也逐渐失去兴趣,但仍感激老板的心意,接过来以后珍重地揣进口袋,笑了笑以示感谢。老板知他不多话,慈爱地拍拍他肩膀,正想说什么,忽听店外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

    “老板,来一盒‘大前门’。”

    “哎呀,叶先生来了。”那人还没进门,老板却已经站起招呼,颇为熟稔的样子。他举着油灯到柜台,一面四下翻找着、一面笑道:“莫怪我啰嗦,不过先生这行当,还是少吃香烟为好——我可是您的戏迷呢。”

    姓叶又唱戏,听到这,周泽楷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他的班上,有一群女同学对叶秋甚是迷恋,戏班在上海的这阵子是天天结伴去戏院后门等着的。从她们在学校零碎的闲谈里,周泽楷知道叶秋为人一向甚是低调,开戏时的大红榜上只书名字、不贴相片,各种公司的剪彩邀请也是一律拒绝。这些天下来,周泽楷对叶秋早有好奇,站直身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人不紧不慢地晃悠进来,半旧长衫,昏暗光线里一张脸苍白素淡,五官是端正,却不给人什么额外的印象。

    这……就是叶秋?周泽楷不禁有些讶然。

    “放心,我也就是闻着过一把干瘾……如今年纪大了,可不敢毁了嗓子。”

    “哪里的话,”老板递过烟又接了钱,摇头道,“叶先生风华正茂呢。”

    闻言,叶秋笑起来,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进门就注意到周泽楷,此时带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刻,嘴里道:“要说风华正茂,这才是啊。”

    周泽楷原本在一旁悄悄打量叶秋,没想他会突然将话头引向自己,迎着他的视线一怔。由于从小便格外标致俊秀的缘故,周泽楷在附近弄堂里也是有名的,邻里都知道周家这位年轻人个性安静、极易害羞,对他总是带着几分格外的照顾,鲜少有人像叶秋这样直来直去。

    周泽楷听得出他话里的好意,却不知如何回应,不禁红着脸踌躇半晌,才向叶秋轻轻点点头,换来一个温和的笑。

    “你听戏吗?”叶秋问道。

    周泽楷摇摇头,虽然明知不必,却不自禁地感到有些歉然。

    叶秋打开烟盒,就着灯火点起一根烟来,果然如他之前所说没有吸进嘴里,而是夹在手指间举到鼻端嗅着,露出烟鬼才有的陶醉神色。他的手生得修长、细瘦,指节匀称,纵使周泽楷不懂戏,也知道这是一双极好亮相的手。

    “可以听听的,功名霸业、悲欢离合……几千年的历史全在这里面,没什么是戏教不会的。”

    说着,叶秋把烟掐掉,紧接着注意到周泽楷落在他手上的视线,翘起嘴角一笑,忽然起了个云手,深吸一口气,朗声唱道:“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肯怕死与贪生。此番寻找无踪影——翼德!枉在天地走一程!”

    周泽楷愣愣看着叶秋,直到他重新倚回柜台边上、笑着望过来,才发觉自己手中的蜡烛不知何时都掉了,红彤彤散了一地。

    “赤胆忠心、力挽狂澜,你说这长坂坡下赵子龙,是不是当得起一声‘英雄’呢?”

    老板原本在鼓掌喝彩,此时听了叶秋的话,却似有些感慨。良久,他喟然叹道,“且不论英雄,只论戏。我想若说台上的‘赵云再世’,叶先生是当得起的。”

    周泽楷此前从没听过戏,然而对于老板的话,心下竟是说不出的赞同。

    叶秋在唱戏和不唱戏时,真可谓是判若两人。进店以后他一直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懒洋洋地垂着眼,像是对什么都有些提不起兴趣;可刚刚他一开口,腰身笔直、声音清朗洪亮,一双凤眼映着油灯光亮,愈发显得神采逼人。在他乍现的风采里,这狭小阴暗的杂货店竟也像是个舞台般敞亮开阔起来,而台中央的叶秋便是威风凛凛的将军,一呼百诺、顾盼生辉,虽千万人吾往矣,端的是书本里那盖世英雄赵子龙。

    听了老板的话,叶秋垂眼笑笑,脸上却莫名露出些复杂的神色。

    “老板谬赞,不过是个乱世偷生的戏子罢了。”那神情只是转瞬即逝,下一刻,叶秋已转向了周泽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就住在我们隔壁,我见过你一次……你叫什么?”

    周泽楷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物居然记住了自己,眨了眨眼,才轻声报出名字。

    叶秋点点头,弯腰把地上的红烛捡起,拢成一束后递到周泽楷手里:“以后无事时可以来找我,我唱戏给你听。”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小周,叶先生很喜欢你呢。”望着叶秋的背影,老板笑道。

    那天周泽楷回到家时,早已经来电了,母亲一面举着旗袍细细察看针脚、一面问他怎么耽搁这许久。周泽楷不愿说自己遇到叶秋,随便找了个借口应付过去,饭后读书时却总不禁想起他那双明亮含笑的眼睛。

    之前听说戏子学艺时要时时用目光追着空中的飞鸟,好使上台时眼神能够灵动传神,不知叶秋是不是也这样练出来……周泽楷这样漫无边际地猜测着,直到就寝时间,仍觉得心里纷乱一团。

    他下床站在窗边,仍听得隔壁院落传来的响动,有人在念白、有人在吊嗓,间杂着欢声笑语,由于刻意压低了的缘故,并不扰人休息,反倒在这战火纷飞的城市里显出些安心的意味来,像广告画里美人苍白素面上的一点绛唇,纵是艳俗、纵是不合宜,却也是欢快而有生气的。

 


    有叶秋的话,周泽楷果然便总去找他听戏了。

    他性子极实在,对自己的想法更是诚实,一旦认准什么便毫不犹豫,思虑远少于常人,因不说只做、油盐不进的作风,在亲戚间还得了个“昆山石”的小名。他把这外号讲给叶秋时,叶秋哈哈大笑,手里勾脸的毛笔一个握不稳便掉下来,落在戏服上晕开黑沉沉的一片。周泽楷顿时大感愧疚,忙上前蹲身察看,却被叶秋伸手抬起脸仔细看了半晌,最后笑说周泽楷是白田石才对。

    “白田石?”

    “色纯白、肌理泛红,可不是白田石么?”叶秋俯身捡了笔拿去水盆里洗,铜镜中一双眼笑得弯起来,虚虚实实地瞅着身后少年。

    周泽楷这才反应过来叶秋是调侃他平时爱脸红,一时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终认命地叹了口气,起身端起盆去换水,一路上遇到不少班子里的人,都热情地招呼他,一声声洪亮或婉转的“小周”,他皆笑着应了。

    那时,周泽楷和叶秋往来已经有些时日,对家里只说是学校功课。他去戏院悄悄听过几次叶秋唱戏,对这门艺术愈发着迷,平日里没事更是勤来找他,看他上妆、听他唱戏,讲些戏里戏外的故事。

    这行当是有名的难出头,叶秋自幼便在梨园行讨生活,十几年来行的是五湖四海的路、交的是三教九流的朋友,见识不知比周泽楷丰富多少,加之天生的机灵狡黠,每次说起什么,总能令周泽楷听得兴致盎然。叶秋无疑也极喜周泽楷的安静诚恳,两人相处起来总不觉腻,往往要到周泽楷因第二天上课而不得不告辞才罢休。

    戏班上下都知道叶秋有这样一位沉默寡言的学生戏迷,起初惊讶于叶秋对他不同于对其他戏迷的厚待,后来见到周泽楷,又反过来笑骂叶秋何德何能、竟得这样人物青眼相看。对于此周泽楷自是惶恐,但相处久了,逐渐发觉这些人虽然言谈间粗放不拘小节,为人却都极好,慢慢也放松下来,和众人混在一处。

    那天,周泽楷放课回家,进门时听父母在客厅里低声议论,神情都颇为凝重。他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揽着她消瘦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了?”

    “今天邮局来了电报,我听说隔壁徐婶的儿子,战死了……”

    母亲转过头来,一张素颜没上妆,眼角唇边已经浮起细纹,愈发显得低沉。看着她的面容、又听了这消息,周泽楷心里又闷又痛,只觉得连呼吸都不畅快,然而有些话开战以来在心头盘旋已久,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要说出去。

    “我想参军。”

    闻言,父亲皱眉,却不是周泽楷想象中的震怒,而是叹了口气,沉声喝道:“说什么傻话。大夏大学已经被日本人毁了,难得复旦能在租界继续办学,你好好读书便是,当这年头大学生遍地都是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周泽楷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你教我的。”

    在他的目光里,父亲脸色终于阴沉起来,蓦然站起身,被一旁的母亲扯了扯衣襟,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周泽楷。良久,简洁道:“你上楼去。”

    “我……”

    “去,”父亲挥手打断,冷冷道,“不想清楚就不要下来。”

    看着父亲的神色,周泽楷深知此时多说无益,也只好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他原本也料想到父母会是这般反应,然而以他的性格,除非试过,否则无论如何都难以甘心。书桌上还摊着早晨保姆送来的报纸,周泽楷又拿起来细细看了一遍,目之所及全是停工罢课的消息,人心惶惶,白纸黑字背后,便是绵延在这片苍翠大地的烽火狼烟。

    日薄西山,洒在窗棂的残阳如血。周泽楷一气喝尽杯中冷茶,将脸埋在手里,一时间脑中全是儿时学过的诗句,什么黄沙百战穿金甲、铁马冰河入梦来,乱糟糟混在一处,最后终究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活的人,脚长在自己身上,事情总还是有转圜的。

    周泽楷就这样坐了许久,感受着原本落在身上的夕阳残照慢慢移开,再抬头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他心中烦乱,打算去书柜前找书来读,结果刚站起身来,就听到窗外有人低声叫他的名字。

    那声音太熟,周泽楷反倒一愣,回头望过去,就看到叶秋跨坐在墙头,一身练武戏拳脚时的利索短打,隔着叶子落尽的梧桐树枝向他挥手。周泽楷忙把窗户开大,就看叶秋身手甚是敏捷地翻上树干,三两下便跃进屋子。

    “等你许久都不来,总有些不安心……叨扰、叨扰。”

    周泽楷忙摇头,见叶秋煞有介事地抱拳的模样,嘴边早挂了笑。看叶修在秋夜里穿得如此少,他担忧之余又有些说不清的埋怨,关上窗子后拿了自己的大衣递给他,叶秋没接,笑着握住周泽楷的手,掌心反倒比他更暖,传来连绵妥帖的热意。

    “我从小在戏班,过冬时也不过是单衣里面塞点棉絮,早习惯了。倒是你……”叶秋没放开周泽楷的手,就着电灯的光线打量他的神情,忽然问道:“心情不好?”

    “嗯。”

    周泽楷和叶秋诚心相交,一贯没什么向他隐瞒,当下点了点头,把和父母的争执断续与他讲了。让他意外的是,叶秋听完以后却一改往日轻飘懒散的神情,若有所思地沉默许久。周泽楷捏了捏他的手掌,叶秋才回过神,向周泽楷歉意一笑,却没急着说话,而是静静看着周泽楷,眼神在灯下灼灼闪烁。

    “怎么?”见他如此反常,周泽楷出言问道。

    “没什么,”说着,叶秋便转开视线,拉周泽楷在床沿坐下,“其实父母也是为你好,那些话是有道理的,你应当体谅他们。前线……你确实不该去。”

    如果说刚才周泽楷只是迟疑,当下叶秋这话,却引起了他真实的诧异和一丝不快。

    他本以为叶秋是懂自己的,从没曾想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说出口的却是这样的话,和父母的态度几无不同。然而即便如此,周泽楷依旧不愿相信叶秋是贪生之辈,因此加了些手上的力度,认真道:“应当的。”

    “不,你不明白。”

    周泽楷原还想着叶秋是循着他父母的意思顺口安抚,谁料听了他的话,叶秋却也一步不退,复望过来的眼中与刚才的一片深沉不同,是分明的不赞同:“男儿报国,不在沙场一处。倘若一代青年英才都战死沙场,谁来传承泱泱华夏千载的文化?谁来重建家园?——若真到如此地步,那打赢战争还有什么意义?”

    周泽楷打量着叶秋,半晌,松开了和他交握的手,眼神渐渐坚决起来。

    看出周泽楷的变化,叶秋平时总神情淡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些惶急神色。他扶着周泽楷的肩膀,急迫又恳切地说:“小周,你听家人的话,珍惜在复旦的机会,不要去战场……”

    “像你一样吗?”

    叶秋愣住了。

    周泽楷看着他,心里如钝刀割过,却仍拧着眉,执着逼问道:“像你一样吗?”

    叶秋被誉为梨园行百年难见的奇才,一手反串出神入化,生旦净丑皆提腔便唱,门门功夫都可谓登峰造极。不过在这许多行当里,他最拿手的还是生,尤其是武生,马超、林冲、赵云……周泽楷看叶秋在台上演尽了古今英雄,此时再看,却见灯光下他面容苍白,薄唇微微翕动着,几次都没说出话。

    周泽楷从未见他如此失措的情态,知道自己的话确确实实是伤害了他,一时满心尽是恻然不忍,眼眶酸胀,实在不知该责怪谁。然而他垂眼看到桌面摊着的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消息,又想起儿时记忆里邻家哥哥模糊的身影,终于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却仍险些落下泪来。

    战火里,谁可独善其身?

    “小周,”叶秋的声音一贯清澈响亮、中气十足,戏院茶楼里他的唱白总能轻易便传到最后一排,此时却低沉沙哑,末尾带着压抑不下的颤抖,“你冷静一点。”

    周泽楷深吸一口气,从自己肩上拨下叶秋的手:“去唱你的戏吧。”

    那个夜晚,是周泽楷最后一次见到叶秋。

 


    转年开春后,战事愈发吃紧,华北、华中遍地烽烟,国民革命军不知豁出多少军人的性命,才拖缓了敌军南下入侵的步伐。

    上海早已沦陷,城里的学校都要学习日本文化课,唯周泽楷所在的复旦大学在校长的激烈反抗下始终不教日语,却也因此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从教员到学生都是咬紧牙关,在铺天压力中死扛。

    没有人抱怨,只因任谁都知道语言是文化侵蚀的第一步,若有朝一日在中华大地上遍闻异国语声,纵使战争未歇,民族恐怕也已宣告沦亡。

    那一日到学校时,周泽楷未进教室便听到哀切哭声,进门忙抓了最近的同学询问,便见对方通红了眼圈,颤声道:“齐教授……被暗杀了。”

    乍闻噩耗,周泽楷如遭雷击般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然而一个教室的哭声和哽咽声里,没人觉得他这样奇怪。

    齐教授是学界泰斗,皓首穷经数十年,通晓古今、贯通中西,说是当今中国学者里最渊博、最珍贵的几人之一绝不为过。他为人极刚正,上海沦陷后便停了倾心一生的研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终日为革命军斡旋,有颇多年轻人担心他安危,自发地日夜在他住宅附近守护,周泽楷便是其中一员,在那深深宅院外不知站过了多少寒夜,却不曾想齐教授终究还是被敌人下手暗害,一时百感交集、既悲且怒,只恨自己手中无刀无枪,不能为齐教授报仇。

    或许,是时候……

    思潮澎湃间,周泽楷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他一惊,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校长近日来迅速苍老的脸,不禁讶然。校长看着他的神情,长叹一声,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来。

    “小周,你知道西南联大吗?”

    周泽楷点头。去年战争开始时,为保存力量、躲避战乱,许多华北高校纷纷内迁,其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起初在长沙联合办学,转年又西迁昆明,更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当今局势下,说西南联大是如今国内学界最安稳之所在,应当是不为过的。

    得到周泽楷的回应,校长看着他、又确认般看了看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半晌,忽然问道:“那么,你怕不怕死?”

    周泽楷怔住,没反应过来。

    “齐教授生前的所有重要书稿,他的儿女已经整理成箱,现在需要送往联大保存,以免在战火中遗失损毁。”说着,校长从木桌下取出一个皮箱放在桌上,伸手轻轻拂去上面的一点浮尘,又抬眼看着周泽楷,金边眼镜后目光深沉而凌厉:“这箱资料,万万不可落在日本人手中……倘若我现在把它交到你手里,你接得过吗?”

    周泽楷没说话,室内一片沉默。

    校长最后打量周泽楷一圈,叹了口气,把手伸向箱子。然而,他的动作却在中途被拦住。

    “好。”周泽楷说,紧紧握住了皮箱上的把手。

    一箱手稿,多人护送反而目标过大,因此周泽楷是只身上路。出发前校长便与他叮嘱足了种种困难,而周泽楷真正出发后,果然感到这一路真如《西游记》中西天取经般艰险——四处都是战争的炮火,许多火车线路都已停运,乘车不便处,便要坐船、骑马甚至走路。数十天路途里,周泽楷伤过、病过、被日军盘查过,最惊险时一颗炮弹便只落在身侧几十米外,当时他扑在地上咬牙抱紧了皮箱,周遭尽是轰鸣声和四下飞射的弹片,心中刹那间反应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怀中这一箱手稿。

    当时和他同行的是一个西下避难的戏班,所幸敌军投弹时他们正开饭、躲开了那致命的爆炸中心,一班人未有死伤。尘埃落定后的狼藉里,班子里唱旦角的年轻人不顾同伴劝阻,踏着遍地弹片向运送戏服道具的车子踉跄跑去,发疯般四下翻捡着,最终只寻得半幅残破的布料,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同样的衣裳周泽楷见叶秋反串旦角时穿过,知道那是《牡丹亭》一折中杜丽娘的戏服。

    他看着年轻人被眼泪模糊的脸,脑子不自禁地浮现出那晚叶秋隐忍而痛苦的面容。一阵悲伤蓦然袭来,周泽楷只觉得站立不稳,在原地几次深呼吸平复下来,这才迈步走去,在年轻人身边蹲下,用力按了按他的手臂。

    “人没事就好。”几秒沉默后,周泽楷说。

    年轻人怔怔望向他,半晌,用力摇了摇头,眼泪随着这动作滚落下来,散进焦黑的尘土。

    “我不是哭这衣服,我是,”他停顿了一下,急促地喘息起来,再开口时,声音仍因呼吸不畅而滞涩、颤抖,“我是怕这场战争之后,将来的孩子们不知姹紫嫣红、只见断井颓垣。那些故事多么美、多么好,他们可能再也……再也……”

    话到此处,年轻人再也说不下去,垂眼看着手中破得已无法修补的戏服,泪珠又落下来。周泽楷还想安慰他,却忽然觉得看不清东西。他眨了眨眼,看到水滴落在手中皮箱上、在尘土中洗刷出一道亮痕,这才发觉自己也哭了。恍惚间,叶秋说过的那些话,他本以为已经忘了,却又无比清晰地在耳畔响起来。

    “倘若一代青年英才都战死沙场,谁来传承泱泱华夏千载的文化?谁来重建家园?”

    “若真到如此地步,那打赢战争还有什么意义?”

    是这样吗?

    周泽楷俯身捡起一片戏服的残片,捏在手里感受着那精细的暗纹,良久,沉沉叹了一口气,用袖子一抹眼睛,便又顺着道路向西边走去。

 


    无论如何遥远,只要是路,终归有个尽头。周泽楷到昆明的那天,路边鲜花正盛,阳光下满目的鲜妍妩媚,像是古文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

    然而,即便是桃源,也终究免不了战火。

    和周泽楷接头的人是个学生,把他接进联大校园,却依旧叫他保管箱子,面目沉重地暗示这里恐有奸细、仍不安全,叫他等待时机与另一位名唤叶修的专员交接。初听这名字时周泽楷惊讶至极,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和自己想的并不是一个人,只是名字相似罢了。

    自从那次爆炸后,他总想起叶秋,不知他是否仍跟着戏班行走于不同的山水之间,但再一转念,便想无论如何这些也已与自己无关。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周泽楷便深知自己对叶秋的情感已经超出了友谊或仰慕,但饶是如此,他仍不能接受叶秋在这样的时代里选择缱绻戏梦间。

    念及两人过去种种,其实时候未久,周泽楷却只觉得恍若隔世,不禁垂眼叹息。对面那学生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只以为他是担忧任务不能完成,连忙安慰道:“你放心吧,叶修前辈是很厉害的,十年前他就在为国家做事,资料交给他一定没问题。”

    十年……

    周泽楷心下讶然。十年前的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学生,不知什么大义,更没见过哀鸿遍野的惨状。这样想着,周泽楷对那学生点点头,露出个让他安心的笑来,同时不禁对这位前辈大感佩服。

    于是就这样,周泽楷一面等待着指令、一面在西南联大学习。

    昆明虽然安定,却也只是相对战乱区而言,这里的生活依然甚是艰苦,校舍破旧、桌椅残缺,饭菜也都仅供果腹之用。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每个擦肩的学子都坚定而蓬勃,家国之难和西迁之苦在他们年轻的脸上镌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却也因此点燃起他们心中的意志和希望,使他们为了肩负责任而更早地成熟。

    六月里,周泽楷终于接到消息,在昆明戏院与叶修碰头。

    时局如此动荡,戏院的热闹却一如往日,并非人们不知国难,只是时时紧绷的神经更需要慰藉。周泽楷安静而戒备地走进大门时,台上正是《霸王别姬》,同样是叶秋的拿手好戏,私下玩笑时,他还曾在脸上左右各半地勾了虞姬和项羽,一人分作旦、净,给周泽楷唱了整折。想起那时的情景,周泽楷有一瞬间的恍惚,看着台上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提了宝剑唱白,就好像回到了上海的声色里、自己在台下专注凝望着叶秋的时候。

    一曲毕,观众轰然喝彩。接头时辰明白说的是《长坂坡》唱罢,周泽楷在靠边座位坐了,静静等着。过了一会儿,又一折戏即将开场,席间的声音却不小反大,尖叫的、鼓掌的,甚至还能听出泣音,间杂着一些狂热戏迷,叫着同个人的名字。

    “是叶秋!”

    在这样的激动喊声里,周泽楷手里的茶杯落下,茶水溅落一地,无人收拾。

    灯光亮、锣鼓起。

    许多人物后,终于登场的那武生白蟒白靠、粉面朱唇,一杆长枪斜提,细长凤眼中是几令人无法直视的威武神采。那是长坂坡一役中七进七出、单骑救主的盖世将军赵子龙,也是梨园行里名声斐然、无所不能的名角儿叶秋。

    “今幸得来战马一匹,待俺扶你上马;报与主公知道,说俺赵云舍死忘生要寻找主母与小主人的下落也!”

    “主母受惊,云之罪也!”

    “翼德,你在此立等,待俺赵云杀往曹营,寻找糜夫人与小主人下落,俺就此去也!”

    “呔!曹营众将听者:哪个不怕死的,只管前来!”

     “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肯怕死与贪生。此番寻找无踪影——翼德!枉在天地走一程!”

    后台,周泽楷提着皮箱,静静看着历朝历代的才子佳人在自己面前匆匆而过,赶场要紧,没有谁有功夫多看他一眼。

    一折戏到了尾声,下台口附近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周泽楷紧紧盯着那处聚拢的人群,半晌,终于见叶秋分开人群走出来,不过刚刚下台,他的盔头已摘在手里,脸也抹了,却没太干净,仍挂着零星油彩。

    叶秋也看见他,微微一笑便大步走来。他该是早有准备的,神色淡淡,毫不意外的样子。但周泽楷看得清楚,他那双不知下过多少工夫、在台上何处行何处定都控制自如的眼睛,此刻分明就轻颤着,润润映着后台的光,仿佛蓄了许久的眼泪。

    叶秋换过衣服后,两人出了戏院后门,已经有人为他们叫好车。

    “你是谁?”并肩坐了许久,最终是周泽楷打破了沉默,这话乍听过于简洁,他却笃定对方会懂。

    “叶修,”果然,身边人笑了笑,“叶秋是我在戏班的艺名。戏班子是最适合传递消息的,本就天南海北地跑,任谁也不会疑心。”

    周泽楷点头,把箱子郑重递去,在叶修接过后却没放手:“为什么?”

    “那时我说了你也不会懂,至于现在么……我不说你也懂。”

    男儿报国,不在沙场一处。

    而如今的他,懂的又何止是这些。

    车厢的寂静里,周泽楷看着叶修,叶修也看着他,良久,忽然倾身用自己的嘴唇覆上他的,略作停留便分开,转而握住他的手。两人依旧无话,车又行了一段,路过西南联大的操场。此时正是晚课后,学生们聚在一处唱校歌,那歌声纯净、悠远,像是能直飘到远方硝烟弥漫的战场——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戏梦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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