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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喻】恋曲1990

*一碗猫粮 @薛丁格的虎斑貓 

*子弹三刷通贩中~地址:点我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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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发生了很多事。

    北京召开了亚运会,上海开始修一号线,第一家“麦当劳”在深圳落脚,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演员嘉宝去世,苏共放弃了一党制,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在宣布独立……这些事争先恐后地铺满每天《广州日报》的版面,用自身的存在感宣告一个崭新年代的到来。

    那一年,黄少天班上转来了一个新同学。

    “大家好,我是喻文州,希望今后相处愉快。”

    这个声音响起时,黄少天刚从午睡醒来,意识还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他的位置挨着窗户,侧趴着正好看到窗外明亮的日光,香樟的叶子被晒得蔫头耷脑,强撑着一片绿。

    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老师又补充介绍,说新同学刚转来,大家要多照顾。

    黄少天心想这人可真够倒霉,早不转、晚不转,偏偏这个季节来,以为广州的六月是好过的吗?再说学年已经快结束,怎么说也没有这个时间换学校的道理,或许这位新同学是在原来的学校捅了什么篓子,不得已才转学的呢……

    那个相同的声音把黄少天从漫无边际的想象中唤醒。

    “你好,我是喻文州。”

    温和的语气,标准的普通话。

    黄少天转过脸去,一个脸色白净的少年静静站在桌边,略微低下头看着他,嘴角的微笑和他的白衬衫一样干净。这样斯文的形象显然对不上刚才黄少天对于他转学原因的推测,黄少天一边挑起眉打量他,一边语速很快地说道:“哦,好好好,我叫黄少天,打后我罩你啊。你边度人黎嘅?六月嘅广州热死人啊我同你讲。”

    黄少天说话时,喻文州看着他,十分认真和礼貌的表情。然而等到说完,他却没立刻回话,眨了眨眼睛,半晌又像刚才那样笑起来,指着黄少天旁边的座位:“不好意思,这张桌子……可以收拾一下吗?”

    “啊?哦,好。”

    一串话直接被无视,黄少天心情当然不爽,但也只是在心里冷笑一声,手底下很利索地挪开了自己的书包和杂物。于是喻文州坐下来,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在封面端正地写下名字,接着就直视讲台,静候开课的样子。

    黄少天看着他的钢笔,认不出的外国牌子,但做工精良,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什么嘛,小少爷一个……黄少天嗤笑一声。

 


    黄少天的直觉一向很准。

    和喻文州同桌一周后,两人关系唯一的进展就是,黄少天确定了自己是真的不喜欢这个人,“以后我罩你”云云自然也就不再作数。

    也不能说是喻文州不好——不管是从隔壁班女生路过门口的频率、还是老师望过来时愈发和蔼的目光来看,喻文州都着实可以说是很讨人喜欢。但是无论他对人的微笑多么友好、无论他的态度多么温和,有一点是显然的:他和这所中学的绝大部分本地男生都不一样。

    几个哥们儿满身汗水和尘土、从操场上打球回来时,他在看书。

    黄少天和前后座一起讨论哪个女生好看、哪个老师今天又讲课卡壳,他从不参与。

    老师提问时,他不会插科打诨引大家发笑,每次都认真回答。

    十来岁的年纪,讨厌谁的理由大可很简单,只需要“不合群”三个字。

    “天哥,那衰仔又睇书咯。”

    “‘衰仔’个鬼,你是他阿爸还是阿妈哦?”

    午休快结束时,一起走进教室的兄弟扯了扯黄少天的袖子,向教室后面努嘴做怪相。“衰仔”拿来说同辈人可就是彻底的取笑了,黄少天不喜欢背后占人便宜,翻了个白眼教训他,转脸看向喻文州时却也不禁冷笑了一声。当事人却像是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只是将书翻过一页,漆黑的额发垂落在阳光里,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

    如果说那时他们对喻文州的排挤尚还隐忍,那么在期末考试之后,情况就变了。

    “哈哈哈,看那家伙平时用功的样子,没想到成绩这么差啊。”

    “你懂什么,人家是笨鸟先飞咯。”

    “——只可惜没飞起来。”

    贴在报告栏的大红纸上,楷书写就的名字和排行密密麻麻,被周围的学生大声读出来。黄少天在身旁人的嘲讽里一行行扫视下去,在最下面找到了喻文州的名字,写到他时纸上几乎没地方了,于是那三个字被写得又轻又小。他看了看榜首的自己,又看了看末尾,衡量着其中的距离,不由得感到一丝得意。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安静下来,一个白色的身影走过来,静静地看着红纸。

    “哎哟,好学生来啦。”有不嫌事大的人挑衅,黄少天皱起眉,但看喻文州淡定的神情,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出言制止。喻文州没有说话,好脾气地笑了笑,便打算离开。

    看着他的笑容,黄少天心里蓦然蹿起一股火气。

    “笑什么?考倒数有什么好得意的?”他上前一步拍上喻文州的肩膀,看着他转过身站定,扬起下巴用嘲笑的语气质问,“还是说吊车尾的有何高见?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黄少天爱说话,却不会出口伤人,“吊车尾”三个字说出口时他其实已经后悔了。如果那时喻文州显出一点点难过的神情,或者哪怕他只是低下头去,黄少天都会道歉,那之后的很多事可能就不会发生。

    可是喻文州没有。

    相反,他直视着黄少天的眼睛,平静道:“我没有什么‘高见’。”

    黄少天看了他几秒,忽然也露出个笑。

    他这次是真的火了。

 


    打那以后,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黄少天不喜欢喻文州。

    聪明、讲义气又能打架,黄少天在学校里一直很有地位,谁都叫他一声“天哥”,而他对喻文州的态度,也确实很明显,这就导致喻文州的校园生活逐渐艰难起来。黄少天性格直接,对喻文州装不出好脸色,却也不会与他为难,但其他和黄少天交好的学生却不这样想。

    那时,中学里刚刚兴起有偿补课。

    出于讨好黄少天的心理,又或者是少年天性中耀武扬威的欲望作祟,那个夏天的补课里,时不时就有人给喻文州点苦头,或者藏他的作业、或者当面嘲讽……这些事十有八九都发生在黄少天看不到的地方,而他看到时会出言制止。对于此,喻文州每次都点点头道谢,却弄得黄少天心里更气愤。

    谢什么谢?

    你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欺负你吗?

    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傻气?

    在很多时刻——喻文州用手帕一点点擦干净桌上的粉笔灰、喻文州在废纸篓里找到作业、喻文州的名字在本周值日单上出现了好几次……在这些时候,黄少天真的很想拿这些问题质问他。可是每一次,喻文州都只是笑笑,平静宽容的样子,就好像是看着一群小孩子在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日子就这样在蝉鸣声里一天天过去。

    一直到开学,黄少天也没有问出这些,于是两人的关系还是那样。

    那天是期中考试的最后一天,放学后黄少天和几个朋友约了,要去西湖路夜市,对家里只统一口径说去谁谁家里温书。这出行当然是蓄谋已久,他们早就向往夜市的热闹,然而家里管得严,只说西湖路都是些“街边仔”,也只好这样打着幌子才敢出来逛。

    十里长街、灯光闪耀,广州第一夜市当然是名不虚传。

    说是“逛”夜市,也真的只有逛的份,一群半大孩子哪来的什么钱,看着满街从香港来的衣服、看着推着摩托在人群中慢慢行走、出手阔绰的“北客”,几个年轻人也只有羡慕。但光是逛逛,也已经足够快活,黄少天不住嘴地点评着这家的喇叭裤、那家的蛤蟆镜,正说到兴头上,视野里忽然闯进一抹白。

    不会这么巧吧?黄少天想。

 


    确实有这么巧。

    在靠近巷口的地方,喻文州站在一个摊位旁。由于位置较为偏僻的缘故,这里的人比夜市大街上要少很多,悬挂在棚顶的灯泡投下暖黄的光,将他的脸照得比平时红润一些。其他人还在说话,没有注意到他,黄少天视线扫了一圈,看到摊主面前摊着的几个笔尖和一些零碎工具,还有喻文州的那支外国钢笔。

    “哎,你们先往前走,我看到个熟人,去打个招呼,马上就追你们……去去去,你们不认识,跟什么跟。”

    黄少天放轻脚步走过去,摊主正和喻文州讲话,谁都没有发现他。

    “你讲乜嘢啊?”

    “不好意思,我是说……”

     “喂喂,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一直走到喻文州身边时,黄少天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同伴们撒谎,于是打断他时便带着一些格外的火气。原本是喻文州先在这里站定,他大可以反驳黄少天尾随,但他只是循着声音抬起头来,见是黄少天,露出一个温和笑容:“是你啊,好巧。我来修钢笔。”

    “你骗鬼呢,修钢笔干嘛来夜市,去钢笔店不就好了。肯定是你看夜市热闹,想偷偷跑出来逛。”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嘛。”喻文州无辜地耸了耸肩。

    黄少天“嘁”了一声,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于是蹲下身来拿过他的钢笔,挺自来熟地跟摊主打了个招呼:“借张纸啊?”说着也不等摊主点头,就扯过一旁试水用的纸张来划了两道,又对着灯光看了看笔尖,一面看一面念叨:“真是小少爷,笔尖堵了而已,就这还用拿出来花钱修?”

    “那就麻烦你了。”喻文州说。

    黄少天站起身来,回味了一下喻文州说的话,才确定自己没听错。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要给你修了?”黄少天问。

    “你会修啊。”

    黄少天冷笑:“会是会,但我凭什么给你修?”

    “我想想,”说着,喻文州用手撑着下巴做了个思考的手势,“凭我不是偷偷跑出来、但你是?”

    “靠,你怎么知道!”

    这话说出口以后,黄少天第一次后悔自己嘴太快。他瞪着喻文州,对方果然笑起来,露出的牙齿洁白整齐,闪着细碎的光,显得纯良极了。

    “我现在知道了。”他说。

    修钢笔其实很麻烦。

    要先把笔尖拆开,用小刷子慢慢除净笔舌,再用薄刀片剔掉笔尖里极细小的纸屑,然后把墨囊连同笔尖泡在温水里,一遍遍换水直到涮干净。做完这些,最后还要用新的细砂纸仔细打磨一次,这才算完。

    就着饭桌上的灯光,黄少天缓缓旋转着笔尖,确定笔尖已经磨得发亮。

    “阿天,哪来的钢笔?——啊哟,还是‘派克’的金笔呢。”

    “什么‘派克’不‘派克’的,崇洋媚外,我看‘英雄’就挺好……帮同学修的啦,没办法,我一直这么乐于助人的。”

    “是、是,我们阿天一直是这样。”母亲笑起来,又按着他的肩膀碎碎叮嘱:“你可和这同学搞好关系啊,人家家里肯定不简单的。”

    “哇,不是吧,要不要这么势利!”

    “衰仔,还不是为你好?”

    这个词又让黄少天想起喻文州来。

    他一直都觉得喻文州很讨厌,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讨厌过。

    他的钢笔讨人厌,他的狡猾讨人厌,他的理直气壮讨人厌,甚至就连他那双在灯光下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都十分讨人厌。

    摩挲着冰凉的钢笔,黄少天下了一个决定。

 


    “给你。”

    喻文州从书本里抬起头,看了看他扔下的钢笔,又看了看黄少天,像是在确定他的意思。黄少天没再理他,把书包甩到座位以后坐下,掏出本子开始补作业,心里却等着喻文州开口。

    过了几秒,喻文州果然轻轻咳嗽一声,将面前的钢笔推过去,又指了指黄少天手里的笔:“拿错了?”

    “没错啊。”黄少天冲他笑了笑,挑眉道:“我只答应给你修,可没说修好还你,怕你没笔用还特地找出一杆来,‘英雄’呢,很不错的,不用太感谢我。”

    喻文州眨了眨眼,低头观察墨绿色的廉价塑料笔杆。

    黄少天期待着喻文州的反应,莫名觉得很兴奋。他当然不稀罕这家伙的钢笔,只是想如果喻文州不是圣人,这次总该生气了吧。

    喻文州抬头看着黄少天。

    在他的目光里,黄少天身体都微微紧绷起来。

    “挺好的。”

    “啊?”

    “我是说,”喻文州微微一笑,熟练地转着笔杆,“这笔挺好的,谢啦。”

    黄少天的眉毛逐渐皱起来,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刺耳的上课铃已经响起,于是喻文州转向讲台,拔开钢笔的笔帽,在新的一页认真写下日期,就那样准备做笔记了。

    握着喻文州的钢笔,一天的课黄少天都没有上好。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中还是熟悉的场景,午后的教室,深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得在空中飞舞,无穷无尽的日光便借着缝隙涌进来。黄少天趴在座位上午睡,忽然感觉到什么,转脸果然看到喻文州举着两支笔向他笑,问他掉的钢笔是‘英雄’还是‘派克’。

    黄少天简直无语,心想这是什么幼稚的玩笑、你以为你是河神吗,但这话却莫名说不出口,实际上他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喻文州在阳光里泛出蜜糖一样的棕色的瞳仁。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能动了,于是黄少天一把打掉喻文州手中的钢笔。

    喻文州仍然看着他,笑容像是平时一样,又和平时不同。

    然后黄少天就醒了。

    第二天他去上学的时候脚步都比平常快,冲出门时差点撞到买菜回家的母亲,被笑着骂是赶投胎。黄少天觉得自己必须立刻见到喻文州,质问他那样的笑是什么意思——虽然那是在喻文州本人毫不知情的梦里。

    走进教室以后,黄少天的目光第一时间向靠窗的位置扫去,却没看到他。

    是我来太早?他想,沉着脸坐下等。

    他等到上课铃响起,等到下课铃响起,等到午休,喻文州一直没有来。

    “那小子怎么回事?怎么不来上课?”中午吃饭时,黄少天终于按捺不住,去问了班里平时最关注喻文州的那群女生。

    “他今天向老师请假了,不知道是不是生病……好担心,要不要放学去他家看看啊?”前半句还是回答黄少天,后半句却已经是一群小姑娘之间的讨论。

    “靠,去乜野去!”黄少天翻了个白眼,又小声念叨:“当心好心著雷擘。”

    女生们最后究竟有没有去喻文州家探病,黄少天不知道。

    第二天喻文州仍然没来上学。

    “真是小少爷,这么娇气,想老子当年发烧还坚持上课咧。”

    第三天也没有。

    “怎么搞的,期中考成绩都要出来了,这家伙不会是怕放榜不敢来吧……”

    第四天上课前,走上讲台的老师放下课本,平静地宣布了一个消息。

    喻文州又转学了。

    正是那一天,期中考试的排名被张贴出来,在所有人的惊叹声里,喻文州的名字轻巧地横在榜首,就像他本人一样,安静得引人注目。

 


    站在事后往回看时,很多事都显得格外令人唏嘘。

    就好比后来黄少天很多次地看着当时他偷偷从通告栏扯下来的大红纸,看着最上方并列的两个名字,第一名的喻文州和第二名的黄少天,这才迟来地意识到这个人非但不傻,反而是聪明得很。

    被黄少天死缠烂打地讨要喻文州家地址时,老师抿了口茶水,露出慈祥的回忆神色。

    “真系唔容易……佢从北京嚟到广州,初初听唔懂粤语啊。”

    说是推广普通话,但周围都是本地人,就连老师讲课都常夹杂方言,更别提私下交流。

    难怪他不回答黄少天,难怪他很少和同学打闹,难怪他总是那么认真。在所有被误解的故作清高和与众不同背后,原因竟然那样简单,简单到黄少天一时都没法接受:

    喻文州听不懂。

    他为什么不解释呢?黄少天想,喻文州明明那样机灵,他分明可以让自己的中学生活好过许多。可紧接着,他又想起喻文州的笑容来,于是他突然明白了,这背后的理由原来也是同样简单。

    他不在意。

    所有那些嘲讽和抵触,喻文州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黄少天在一个休息日去了喻文州当时登记在学籍卡上的住址,是越秀有名的别墅群,住户多是归侨。黄少天看着修建整齐的香樟和在秋日里依然像绿毯一样柔软干净的草坪,心想母亲当时说的没错,喻文州家果然不简单,只可惜他们非但没有搞好关系,最后简直是不欢而散。

    黄少天看着别墅之前的石板路,想象着放学的喻文州走过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难受起来。

    在试卷和笔记掀动的声响里,时光一寸寸流淌过去。

    高三是地狱,黄少天早在一年前就被老师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肯定能进中山大学,按说应该活得轻松些,可他却成了那一届学生里最起早贪黑的那一个。和他相熟的哥们儿哪里见过他这么用功,都笑着说天哥这是要去美利坚投入资本主义的怀抱,黄少天翻个白眼骂回去,说老子生长在社会主义天空下、怎么可能做这种崇洋媚外的事,却忍不住一次次地用手指划过那杆原本属于喻文州的钢笔,感受着英文字母在金属笔身上精致的凹凸。

    深圳的中国第一家麦当劳他去吃过,只觉得贵和干,还比不上学校食堂。

    他是想考出去,却不是去美国。

    去取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整个广州都淹没在一场暴雨里,街上积水没过脚面,黄少天坐在二层巴士上,看雨点和树叶从车窗前拂过,心情竟然是出奇的平静。

    他出门晚了,进教室以后几乎全班人都在,座位上的通知书没拆,但是封皮上写了学校,大家把他团团簇拥起来,笑着叫着说天哥真是好巴闭、以后去首都苟富贵勿相忘。

    黄少天一面说着那是当然,一面忍不住往旁边座位看。那里还是空荡荡的,从他走了以后就一直如此,窗外雨声淅沥,一只浑身淋湿的麻雀从窗台跳进来,埋头安然梳理着羽毛。

    喻文州考到哪里他不知道,甚至他不知道喻文州如今在不在北京,但黄少天的直觉还从没出过错,就算错,他也不后悔自己往前走。

 


    首都果然是有首都的样子。

    广州当然很好,但是也乱,南来北往的人,经常有火车站谁谁被骗了、街上谁谁又被飞车族抢了的新闻,而这些乱子在北京却几乎绝迹。

    黄少天高考发挥很好,不但考进了最好的学校,还进了最好的建筑学院,荣耀与压力并存,头半年忙得昏天黑地,好在他适应得快,第二个学期就又活出了些当年在高中时的风采。北京的风俗大概和广州不太一样,这边很少有人叫他天哥,他有了新的称号,叫“黄少”。

    和当年的喻文州一样,他在大学很受女生欢迎。

    然而对同系或外系女生的示好,黄少天总是嘿嘿地笑着,用同一句话挡回去。

    “抱歉抱歉,我在老家有对象咯。”

    这话偶尔被同乡听到,则少不了一番风雨:“黄少你少呃女仔,‘老家有对象’?点解我唔知嘅!”

    “嘁,骗你干嘛,”黄少天每每嗤笑,接着举起手来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真有中意嘅人。”

    “对象”和“中意嘅人”,当然有区别,只是黄少天不说,也就没人问。

    黄少天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生动心。

    但在第无数次地重复有关喻文州的梦以后,他终于确定自己是喜欢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黄少天原本以为自己会惊讶,或者至少是紧张,可是他没有。他甚至有一些恍然,像是突然想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对喻文州有那样多的针对和不满——那些“讨厌”不过是少年人生中首次被另一个人所吸引时出于本能的掩饰,这种心情事后想来甚是荒唐,但对于当时的黄少天而言,所有的茫然与慌张都是确实的。

    又一个夏天到来时,一群同学在教授们的重压下总算熬过期末,各自定好回家的时间,中间的空闲里相约骑车去颐和园。

    黄少天一贯是热闹的中心,这种活动当然少不了他,进了园子以后大家一路快活地叽叽喳喳,不禁让他想起中学时大家去西湖路夜市的场景,还有他在夜市碰到的喻文州。而还没等黄少天继续将这段回忆品味,就听到旁边女生兴奋地小声尖叫:“快看快看,那人真——帅啊!”

    黄少天一怔,忽然有了某种预感,循着女生们的目光看过去。

    夏天的颐和园很美。

    阳光下的昆明湖碧波荡漾,十七孔桥前,穿白衬衫的喻文州推着车子,在几个男生之间安静地走着,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头发长了些,人也长高了,笑起来却还是黄少天记忆里的样子。在起初的错愕之后,黄少天把自行车往自己载来的男生手里一推:“拜托拜托,车子帮我骑回去,我看到个熟人,等下自己回学校!”

    他冲过去,冲得很急。

    但一句“喻文州”出口,黄少天却发现自己卡壳了,于是他只好盯着喻文州喘气,假装自己是在平缓疾跑后的呼吸。

    喻文州的表情是很明显的惊讶,和不太明显的一点开心。

    “你们先回去吧,我和朋友聊聊。”这样对身边人说完后,喻文州转过头。

    “天哥……好久不见。”

    “靠靠靠,别叫那个,黑历史不要提啊。”在他的微笑里,黄少天感觉自己脸都要红了,连忙摆摆手:“叫黄少叫黄少!”接着把声音放低了些,补充道,“或者少天。”

    喻文州点点头。


 

    他们的相遇似乎总是重逢。

    几句寒暄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黄少天余光瞥着喻文州的同伴走远,嘴里念叨:“好巧啊你说是不是,居然在这里碰到了。唔,不过今天天气确实不错,适合出游。”

    “是啊,”喻文州笑起来,打量着黄少天,“真没想到你会来北京。”

    托你的福啊,黄少天想,但他怎么可能把这告诉喻文州,于是只是一笑,借着这个把话题继续下去,自己先报了个校名,又问道:“你喺边念书?——我是说,你在哪读书呢?”

    “你对门。”喻文州说,顿了顿,续道:“没事,我能听懂啦。”

    静默里,湖面悄悄起了一阵风。

    “以前的事算我错,不好意思了。”黄少天认真地说。

    喻文州笑着摇头。

    黄少天一向磊落,道歉道过就不在纠结,转眼间余光瞥见喻文州的自行车,不禁打趣:“哇,‘永久’啊少爷,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骄奢淫逸?”

    “我宿舍还有更骄奢淫逸的,你要不要来看?”

    “靠,怕你?”黄少天扬眉大叫,拍上喻文州的肩膀:“走着!”

    两个人谦让一阵,最终是带人经验丰富的黄少天把喻文州载回学校。

    喻文州居然买了一台电脑。

    他的舍友据说是还在图书馆为期末奋战,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坐在书桌前,黄少天的视线在主机、显示器和键盘之间打转,良久才发出一声感叹:“奢侈,真是太奢侈了!”

    “专业需要,专业需要。”

    “少来,以为我们没有计算机专业?都是去机房的好吗,我可没听说谁为学习买台电脑。”

    “会玩吗?”喻文州笑着问道。

    “现在还不会,”黄少天说,“不过我学东西很快的。”

    黄少天确实学得很快。

    在喻文州宿舍泡了一个下午,黄少天已经学会了基本操作,甚至还弄懂了上网这种高阶活动。当老师的喻文州赞美连连,直说他应该考虑转系,被黄少天笑着回绝。

    黄少天第二天早晨的火车回广州,晚上还要收拾行李,眼见天色不早却又不舍得就这么告辞。喻文州像是也还没聊够,想了想撕下一页纸,从口袋里摸出钢笔来留了一串详细到宿舍号的地址,说是可以寄信过来。

    黄少天没答话。

    “黄少?”喻文州抬起眼来,沿着黄少天的视线看过去,而后也安静了。

    黄少天拿起桌上那支‘英雄’,问道:“用了这么多年,还好使吗?”

    短暂的沉默。

    “挺好的。”喻文州说。

    “我呢?”

    “也挺好的。”

    黄少天死死盯着喻文州平静的表情,想从中研究出一些什么。忽然,他又想到一种更简明的方法,于是他揽过喻文州的脖颈,毫不犹豫地凑过去吻他。

    黄少天想得很好,这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够吃亏,但他没想到的是喻文州的手几乎和他同时伸出来,紧紧地攀在他背后。于是黄少天在狂喜之余恍然大悟,想起多年前被喻文州坑去修钢笔,只好感叹这么多年自己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居然事到如今还想不明白一件事:

    和他相比,喻文州当然更不会吃亏。

 


    从那以后,两人的大学生活愈发顺风顺水起来。

    喻文州固然是在学业上一路高歌猛进,而自从黄少天偶然发现自己从西湖夜市带来的港货居然特别受同学的欢迎以后,也逐渐打起了这方面的主意,拿几个假期往返在广州和北京之间进货、摆摊。

    对于事情发展的趋势,他从小就有极为敏锐的直觉,也因此养成了一击必中的机会主义风格。于是在大三那年,黄少天靠着之前的利润和东拼西凑,借国家的鼓励性政策咬牙成立了一家小小外贸公司。

    说是“公司”,实际上也只有黄少天和喻文州两个人。

    喻文州当时看他凑钱艰难,用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说要投资,却被黄少天严肃拒绝,只赶他带人去做公司网页。那时的互联网对大部分人来说还十分陌生,除了喻文州以外,谁也不能理解黄少天创业之初为什么首先发展的不是人力、不是货源,而是虚无缥缈的网络。一直到半年后,黄少天的公司凭借着国内顶尖的网络平台建设拿下了一笔大额境外订单,人们才不得不在惊叹中承认,确实有一些人能比时代看得更远些。

    “你以后怎么打算,出国?还是留在学校继续读书?”

    “我当然留校。”喻文州笑了笑。

    他没说原因,黄少天也明白这个决定是因为什么,拉过喻文州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捧着他的脸细细亲吻。毕业在即,两人心里却都没有什么离愁别绪,只因为他们都相信不管怎样,他们总能够在一起。

    门口传来“咔哒”一声,喻文州连忙起身,怕被舍友看到。

    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

    黄少天站起来,看看喻文州的表情,又看看男人那张和他极为相似的脸,不禁有了个推测。而喻文州随后响起的声音,印证了他的猜想。

    “爸,您怎么来了?”

    喻文州的语气平静,甚至还有些惊喜,就好像只是和同学在宿舍聊天。

    中年人笑了笑,显得十分亲切:“我来看看你们。”

    “你们”。

    在他的视线里,喻文州沉默了。

    “文州,你先出去,让我们聊聊。”

    门被很慢、很慢地关上,骤然安静起来的室内,黄少天安静地站着,和中年人对望。中年人对此恍若不觉,很自然地在桌边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钢笔把玩着,忽然说了个中学的名字。

    “你是这里毕业的?”他问。

    黄少天点了点头。

   于是中年人很感慨地笑起来,说:“文州那孩子,从小就跟着我和他妈妈的工作调动在各地跑,学校换了七八所,那还是他第一次说想留下,当然我们没有同意……那时我以为他或许是喜欢上了哪个小姑娘。但最近我们听到很多谣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黄少天这才知道当年喻文州转学背后的故事,他知道这很不合时宜,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充满歉意地说:“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他转走以后我也难受好久,他没亏……还有啊叔叔,您听到的也不是‘谣言’。”

    “既然你和文州认识这么久,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在北京很有一些地位,并且我不希望你们在一起。”

    “嗯,我知道。”黄少天说。

    “听说你成立了一家公司,年纪轻轻就当老板,了不起。”

    “过奖过奖,那是为了以后给文州一个好生活才搞的。”

    随着他的话,中年人的笑容终于收敛起来。

    “他的生活不需要你来保障。”

    “但没有我恐怕他不会过得太好。”

    中年人走到门口,回身看着黄少天:“你大可试试。”

    “那不行,我舍不得,”黄少天语速飞快地说,“难道你舍得?”

    “哐”的一声,门被撞上了。

 


    就像黄少天预料的那样,那个夏天结束时,喻文州去美国了。

    他离开北京的那天黄少天去了机场,但不知道航班也进不去站口,于是就在候机大厅站了一整天,仰头看着一架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心想不管他在哪架飞机上,总归是被自己目送到了。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黄少天才接到喻文州的邮件,说自己在新学校一切都好、也希望黄少天顺利。看着那些黑白字符,黄少天大笑起来,回复说当然顺利,然后熬起了第二个通宵。

    顺利么?当然不。

    公司的情况不好,非常不好,在一些远远凌驾于私人企业的力量的影响下,他已经有两个月接不到一张订单,就连清空手中的囤货都做不到,员工跑得一干二净,欠了不少合作方的钱。索性黄少天是名校毕业,靠着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接设计稿,用积少成多的酬劳以及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无赖劲头,居然也硬生生撑了下来。

    喻文州这次出国是隔离而非自愿进修,家人自然不会给他留下任何能联系到黄少天的机会。但黄少天没有好奇这个做了二十多年少爷的人是怎么搞来一台电脑和他联络,就像喻文州在邮件里也完全没有过问黄少天公司经营的近况。

    喻文州很现实,黄少天也很现实。

    但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第二年的某天,黄少天在甲方公司的会议室赶完最后一份稿子,借着晨光回到住处,正打算蒙头睡一觉,房东阿姨忽然找上门来,说有他的电话,国际长途。

    黄少天光着脚跑到电话机前,小心地拿起话筒。

    “少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

    “你……”对面的人像是很惊讶,停顿了一会儿,笑道,“话突然这么少,我有点不适应。”

    “我靠,这么久没听到你声音,就不允许我紧张一下、激动一下?再说老子还不是体恤你挣钱不易,真要放我说下去,我看你很快就要因为交不起长途话费被遣送回国了。”

    “那就好了。”喻文州感慨。

    黄少天一时没答话,半晌才问:“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

    “没事没事,我等,我这人耐心好是出了名的,要不然当年你转走以后我立刻就炸首都去了。”

    听筒那头传来一阵大笑,都不用看黄少天都能想象出喻文州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气息逐渐平缓,这才带着笑问道:“我是不是应该替首都人民谢谢你?”

    “不客气,应该的。”黄少天煞有介事地点头。

    刺啦啦的电流声。

    “我要挂了。”喻文州说。

    “去吧去吧,我还要拥抱生活呢。”

     “少天,我很想你。”

    “我知道,好了好了,别整得这么伤感……拜拜啦。”说着,黄少天挂上电话,顿了顿,走到窗边小声念叨:“我也很想你啊,喻文州,我已经把债还清啦,所以快点回来。”

    没有人接话。

    窗外阳光明媚,像极了他们初见的那天。

 


    人生就像股票一样,触底总会反弹。

    还清原先公司的债务后,在曾经一位合作人的介绍下,黄少天开始接触股市。

    这种机会主义者的游戏再适合他不过,凭着谨慎和直觉,居然慢慢也做得有声有色起来。到了1999年,中国迎来前所未有的牛市,上证指数被推高到两千,甚至还在继续上升。而在这指数达到历史新高的那天,黄少天却毫不犹豫地清仓,带着这段时间的收益退出了股票市场。

    “怎么搞的,这就洗手了?”

    “嗯,不做了,我劝你也早点抽身,盛极必衰啊兄弟,再不出来早晚看跌。”

    那位合作人打量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黄少,我真是佩服你。”

    “哦?怎么突然说这个?”黄少天挑眉。

    “我当时拉你进来,完全是看你千辛万苦还债、是个信得过的人,”合作人说,“现在看来,很多地方我还是要向你学习。”

    黄少天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别人夸他,连忙摆手。后来股市果然如他所言暴跌时,黄少天已经又搞起了外贸。而这时,那些曾经让他几乎无法翻身的力量已经无法奈何他,随着时间流逝,也渐渐消失了。

    “老板,国外来了一笔大单子,是搞计算机的……我们以前没接触过,要接吗?”

“哦,计算机?”黄少天放下那支用了很多年的‘派克’钢笔,接过秘书手里的资料扫了一眼,很怀念地笑起来,“哈哈,接了吧。”

    “好的,对方负责人明天从美国回北京,我安排人接机。”

    黄少天突然愣了愣。

    他做了个深呼吸,依然能感到一种预感在心中萌芽。

    “不用了,我亲自去。”

    国际到达的出口附近,有一群装扮入时的年轻人在用随身听外放歌曲,黄少天看他们一眼,在心里感慨这可真是年华似水,一代人总归是有一代人的样子,自己当年就连想听个收音机都要和父亲争抢半天。

    一班又一班的飞机降落,走出的人里却没有熟悉的脸。

    黄少天西装革履地举着个牌子站在人群里,愈发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有点冒傻气。随身听放出的歌早已换了不知几首,难得有一首黄少天熟悉旋律的老歌,是他中学时很喜欢的《恋曲1990》。

    水汪汪的黑眼睛笑态多亲善

    你面容上的改变脑里来移迁

    轻飘飘的旧时日悄悄地飞逝

    数载如梦烟般消回首那堪计

    “天哥,好久不见。”

    黄少天抬起头,看着从自己中学起就不断梦到的那张脸,慢慢微笑起来。

    “嗯,是好久了……欢迎回家。”

 

    抬头遥望天边隐隐见那倦鸟返家

    你可会象他不久便再归家

 

-恋曲1990·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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